01
六月十七号,这一天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。
燥热的空气、三十八度的高温、中午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。
姜玲买菜回来,一开门,迎面而来的就是婆婆张桂花的辱骂。
“你个烂表子臭三八,怎么现在才回来,是不是诚心想饿死老娘?”
张桂花的喜怒无常,姜玲早已习惯了,解释道:“妈,刚刚下暴雨,雨太大了,我没带伞,就在菜市场里躲了一会儿雨,这不雨一小,我就赶回了吗?”
“您想吃什么,我给您做。”
“对了,今天的番茄很新鲜,要不我们就吃番茄打卤面?”
没得到张桂花的回应,姜玲洗了手从厨房出来,突然闻到一股屎臭味。走到沙发一看,张桂花又拉在裤裆里了。
三年前,张桂花在做完脑动脉瘤切除手术时,仿佛她的自理能力也随之被切除了一样,吃饭要人喂,衣服要人穿,澡要人洗,甚至连大小便都要人帮忙。
丈夫陈临要上班,儿子陈卓要上学,小姑子陈娇前年生了二胎,照顾张桂花的重担就落在了姜玲的身上。
姜玲有点生气,自己明明就在家里,张桂花要是想拉了,喊自己一声,自己肯定会出来带她去厕所的。现在好了,不仅要清理她身上的屎尿,还要洗裤子。
最麻烦的是沙发了。
这套沙发是布艺的,根本就不防水,屎尿一浸进去,指不定就报废了。
一想到这些,姜玲就更气了,额角一跳一跳的疼。
可气归气,她还是进卫生间放好热水,又去张桂花的房间,准备找条干净的裤子给她换上,就听到张桂花打电话给陈临告状。
“儿啊,妈不想活了啊……你说,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,不小心拉裤子里了就要被儿媳妇骂是个老不死的……早知道啊,当年你就不该给我做手术,让我死了算了……”
姜玲翻找衣服的手停下来。紧接着,自己的手机响了,正是陈临。
“姜玲,你到底怎么回事?我每个月给你八千块生活费,就是为了让你好好照顾我妈,你竟还敢骂她是个老不死的?我娶你这样的老婆有什么用,还不如找个保姆算了。”
若是以前,姜玲还会耐着性子和丈夫解释,可此刻,她一个字都不想说。
然后,在丈夫几近咆哮的质问中挂断了电话。
客厅里,张桂花的辱骂再次响起。
“姜玲,你个臭表子、骚狐狸、烂心肠的贱货,老天爷真是瞎了眼了,怎么一个雷把你劈死……”
长年累月的贴身照顾,换不来一句好话不说,每天还要无端被指责咒骂,姜玲终于受不了了,含着眼泪夺门而出。
就像是越狱的人,想远远地逃离困住自己的牢房一样,姜玲一口气冲出了小区。等稍稍冷静下来后,看着人潮涌动的街头,她可悲的发现,自己竟无处可去。
做了十五年的家庭主妇,姜玲每天的生活都是围着家里的锅碗瓢盆转,唯一能说两句知心话的表姐也远在深圳带孙子,而自己的父母,在前几年都相继离世,连娘家也没得回了。
漫无目的的走了几条街后,姜玲受不住蒸腾的暑气,找了一家商场吹空调。
手机一直在响,可她并不想接,后来,索性关了机。
晚上九点半,商场要打烊了。
无处可去,姜玲只能回去。
和她预料的一样,丈夫陈临对于她把张桂花丢在家里一事大为光火。
“你今天下午去哪里了?为什么把我妈一个人丢在家里?”
“我一个月给你八千块的生活费,就是让你好好伺候我妈的,你就是这样伺候她的?不给她饭吃,不给她换尿湿了的裤子?”
“姜玲,你要是不想伺候我妈,你大可以和我直说,我明天就去请个保姆来专门伺候我妈,至于你,就给我从这个家滚出去,我陈临养不起闲人!”
丈夫的那一句滚出去,终于变成了压垮姜玲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姜玲红着眼眶,看着丈夫,语气前所未有的平静:“好,我现在就滚!”说完,就回到卧室,开始收拾行李。
陈临当她是在耍脾气,阴沉着脸跟着进去,见她真的拿出了行李箱在收拾衣服,顿时怒火中烧,走过去,一脚踢翻了行李箱。
“姜玲,你闹够了没有?”
“我没有闹。”姜玲平静地看着她的丈夫,“你妈我不想伺候了,你爱找谁来伺候她就找谁,反正我是不会再伺候她了。至于那八千块的生活费,你就留着给你妈找保姆吧。”
“这个家我是一天都不想再待下去了,你这个男人,我也不想要了,”姜玲顿了顿,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,“我要和你离婚。”
“离婚?姜玲,你脑子没被门夹吧?”
陈临不客气的嘲笑起来,“你看看你现在这副*脸婆的样子,除了我陈临,谁还会要你?你真当自己还是十八岁的小姑娘,有大把的男人等着你挑呢?”
“我天天在外头辛苦赚钱,供你吃供你喝,就让你伺候一下我妈,你就要和我离婚?行啊,姜玲,咱们明天就去民*局扯离婚证,谁不去谁就是表子养的。”
张桂花听到了两人的争吵后,蹒跚着过来帮腔,“离就离!我儿子可是副经理,一年挣几十万,今天和你离了,明儿就能再娶个*花大闺女!”
看着母子二人不可一世的嘴脸,姜玲真是一秒钟都不想再待下去了,“你们说完了吗?说完了,那我就走了。”
“你要走,可以。可你别忘了,这些年,你一分钱都没赚过,你身上的每一样东西都是花我的钱买的,要走,就把这些给我留下。”
姜玲当真丢下了行李箱。
陈临又指着她肩上挎着的小皮包,“还有你的手机,钱包里的钱和我的信用卡。”
姜玲没有一丝的犹豫,把手机砸在床上,然后掏出钱包,从里面抽出一张银行卡,“这张卡里本来有四十八万,是我卖掉我爸妈的老房子的房款,在给你妈看完病后,里面还剩了不到五万块,这里面的钱和你没有任何关系,我要带走。”
“还有,明天上午九点,我在民*局等你。”
02
姜玲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。
虽然房间没有窗,也没有空调,床单被褥也看着没洗干净,可她却睡得很好。
第二天,她早早的起来,赶去民*局。
一直等到快十一点,也不见陈临的身影。
姜玲打电话过去催,被他不耐烦的吼了一句,“我先很忙,没空。”然后,电话就被挂了。
其实,她姜玲能想象得到,此刻那个家里是怎样的兵荒马乱。
十五年前,她放弃工作,回去做家庭主妇时,曾和陈临达成一致:他主外,负责赚钱养家,她主内,负责照顾整个家庭,包括他生病的父母。
这十五年来,姜玲自认为自己是个合格的贤内助,婆婆和医院复诊、与老家亲戚的人情往来、孩子的教育等等,她从来没有让陈临操过半点心。
他一回家,就有热汤热饭吃,有懂事可爱的儿子帮他拿拖鞋,有健康的父母嘘寒问暖。
曾经,姜玲以为,丈夫是知道自己为这个家庭的牺牲和付出的。
可如今看来,在丈夫的眼里,自己只不过是个不要钱的保姆,而且还是个不称职的保姆。
姜玲并没有在民*局傻等,她知道陈临今天不会来,甚至他都不会痛快答应离婚。
从民*局出来后,姜玲上了一辆开往城东的公交车,她想回那个被她亲自卖掉的家看看。
一个半小时后,她到了“幸福花园”小区。
坐在小区中心花园的长椅上,姜玲看着眼前熟悉的一草一木,心情非常的复杂。
三年前,因为张桂花要动手术,在陈临的游说下,她卖了父母留给她的老房子去交张桂花的手术费。那时,她想的很简单——人命大过天。
张桂花是陈临的妈,她是陈临的妻子,她不能见死不救。反正这套房子也没人住了,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会拆迁,不如卖了给婆婆治病。
那时,姜玲怎么也想不到,自己的一腔真心,换回来的却是婆婆恶*的咒骂。
越想,姜玲就越后悔,甚至恨自己,为什么当初那么傻,要为了救张桂花而卖掉自己曾经的家。
在小区坐了小半天后,姜玲便出来了,在小卖部买水的时候,见小卖部的保鲜柜上贴着一张招租启事,房租只要块。
姜玲心动了,忙问:“老板请问这个出租的房子是哪里呀?”
老板是个中年男人,留着寸头,穿着洗的发白的背心,正在往里面搬矿泉水,闻言停下来。
“本小区三栋三零一。”
竟是被她曾经的家。
姜玲有点激动,“你能带我见见房东么,我要租。”
刘兆指了指自己,“我就是房东。”然后,看了她一眼,“你要租房?”
“嗯。”
“你一个人住?”
“嗯。”
刘兆连忙摆手,“那可不行,不能租给你。”
姜玲有点急了,“怎么就不能租给我呀?我不会欠你房租的。”
刘兆擦了擦额上的汗,解释道:“这房子本来是两室一厅,我住了一间,要是再把另一间租给你的话,你说你一个女的,和我一个男的住一起,不惹人说闲话嘛。”
“我一大男人倒是没什么,你是个女人,名声坏了可不好。”
“行了,你去其他地方看看吧,我要忙了。”
说罢,老板就又扛起两箱矿泉水往后面去了。
姜玲悻悻的离开。
在附近又转了一个下午,姜玲还是没找到合适的房子,要么是房租太贵了,要么房间是用木板子隔出来的群租房。
找了一圈后,天都快黑了,姜玲又回到了幸福小区的那个小卖部,买了一桶最便宜的方便面,又问刘兆借了点开水,泡了当晚饭吃。
想到落脚的地方还没有着落,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找到工作,姜玲一时悲从心来,一边吃面,一边掉泪。
刘兆傻眼了。
“喂,你怎么还哭上了?”他手忙脚乱的抽了几张纸巾,“要是被人看见了,还以为我欺负你呢。给,快把眼泪擦擦吧。”
姜玲接过纸巾,擦了擦眼泪,一声不吭的吃完泡面喝完汤。然后,把盒子扔进了门口刘兆放的垃圾桶里,走了。
看着她离去的背影,刘兆竟然有种强烈的罪恶感,觉得自己做了一件特别不人道的事情。
他摸了摸后脑勺,又想了想,不就和一个女的住一个屋子嘛,反正又不是睡一张床,只要他行得端做得正,怕什么闲话。
“喂,那个谁,房子我租给你了。”
“一个月,押一付三。”
“我住主卧,你住次卧。”
“水电费平摊,物管费我负责。”
“我不做饭,冰箱和厨房随便你用。”
“不过先说好啊,别人要是知道我们住一起,肯定是会说闲话的,我一个大男人是无所谓的,你到时要是受不了想搬走,房租我可是不退的啊。”
姜玲破涕为笑,“谢谢,谢谢……”
“行了,别谢了,到时记得准时交租就行了。”刘兆见没什么生意了,把小卖部关了,拎着钥匙圈,“跟我走吧。”
03
楼道里的线路,因为年久失修,灯早就不亮了,物业也一直说找人弄,却始终没来弄。
刘兆倒是习惯了。
姜玲走的浅一脚深一脚的跟在后面。
爬上三楼,刘兆用钥匙开了门,姜玲站在门口,竟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。此前,她从未想过,时隔三年,自己竟会以这种方式回到曾经的家里。
进去后,扫了一眼屋内,装修家具都没换,这种熟悉的感觉让姜玲有点想哭,但她强忍着没哭。
刘兆见她两手空空,连个塑料袋都没有,就进屋在衣柜里翻出一条空调被。
“这被子我没用过,还是新的,你今晚先拿着用吧。”顿了顿,又说,“你要是不嫌弃呢,明天就到我那小卖部来,看缺什么就拿什么,我给你算进货价。”
刘兆小卖部就像哆啦A梦的百宝箱,什么都有。
姜玲买了急需的床单被褥和洗漱用品,结账的时候,刘兆说话算话,不仅给她算的进货价,还抹了零头,送了一堆洗发水的小样。
见她东西有点多,一次拿不完,刘兆又帮她拿了一些回去。东西放下后,刘兆准备回店里,走到门口后突然记起来,叮嘱道:“最近这附近闹贼,我晚上要守店,回来的晚,你一个人在家,记得把房门锁好。”
落脚的地方找好后,姜玲就开始马不停蹄的找工作。
她学历不高,又当了十五年的家庭主妇,在如今这个遍地都是大学生的年代,她根本就找不到一份合适的工作。
在付掉房租和买日用品后,那张银行卡里还剩下四万三千块,可钱这东西最是不经花的,一百块钱去趟超市,没买几样东西就花没了。
为了节省开支,姜玲每天出门,就灌一大瓶子的凉白开带着,实在饿了就买个馒头暂时应付一下,反正尽量不在外面花钱吃饭。
回家后,她做的饭也很简单,不用考虑丈夫的三高,不用考虑婆婆的营养,她时常就煮碗清汤面,再配点自己腌的萝卜丝,就当是一餐。
这天,姜玲出去找工作未果后回来,煮了几个速冻饺子吃。
正吃着,刘兆回来了,见她正在吃饭,同她打了个招呼,就回卧室了。
等姜玲收拾好厨房后,一转身,发现刘兆站在客厅里,似乎有话要和她说。
姜玲擦了擦手上的水,问:“有事吗?”
“是有点事。”刘兆抓了抓后脑勺,不好意思的笑了笑,“我想请你帮我个忙,但不知道你愿不愿意。”
“你说。”
“我岳母昨天晚上洗澡摔了一跤,盆骨骨裂,需要卧床静养,我虽然喊她一声妈,可到底是个男人,不方便给她擦洗。”
“我看你最近天天出去找工作,估摸着还没找合适吧。你看这样行不,反正你也是要找工作,而我岳母呢又需要个女同志照顾,不如你帮我照顾她一段时间?”
“你放心,我不会让你白做的,医院护工是一天块,我也给你块,可以吗?”
老实说,一天块的工资,让姜玲非常心动。这几天,她能找到的工作无非就是端盘子洗碗,或者保洁之类的,一天要干满十个小时不说,一个月工资也就两三千块。
因为和社会脱节太多年了,她现在连超市的收银员都胜任不了。
可她并不想答应。
因为,这几年,她伺候张桂花真的是伺候烦了。
“你老婆呢,让她照顾她妈呀。”
刘兆眼神暗了暗,“她前年出了车祸,医院人就没了。”
姜玲有点不知所措,“对不起。”
刘兆不在意的笑了笑,“没事,都过去了。”
“那啥,你要是不愿意的话,就算了,我再去找其他人吧。”
说罢,刘兆就进屋收拾衣服,打算在没找到护工前,自己先搬到岳母家去住几天。
他进去后,姜玲又在心底盘算了一下,一天块,一个月满打满算就是块,以她现在这个年纪,能再找到的工作也无非就是洗碗工保洁人员之类的,除去房租生活费,根本就存不起钱。
再一想,以自己目前的处境,真的没资格挑三拣四。
等刘兆出来后,她踌躇的叫住他。
“那个……”她不好意思的抿了抿唇,“你刚刚说的那件事,还算数不?”
刘兆眼睛一亮,“当然算数。”
“那她好相处吗?”
“她人很好,是个挺和善的老太太,一辈子没和别人红过脸。不过,自我老婆去世后,她精神状态就不太好,时常记不住事儿。要不这样,你先和她相处个两三天看看,要是觉得她不好相处,我再另外找人。”
“行吧,我试试看。”
04
当天晚上,刘兆就带姜玲去了岳母家。老太太一个人住着一套大三室,孤零零地躺在床上,面容枯*,精神不佳。
听到开门的声音,秦淑芳虚弱的问:“刘兆,是你来了吗?”
“是我,妈。”
刘兆把东西放下后,给姜玲找了双拖鞋,让她换上。然后,领着她去了秦淑芳的卧室。
“妈,这是姜玲,我特意请来照顾你的。”
秦淑芳觉得很不好意思,对姜玲和善的笑了笑,“麻烦你了,我就叫你阿玲吧。”
出来后,刘兆又把小客卧收拾了下,往床上铺了新的床单。
“你这段时间,就睡这屋吧。”
想了想,他又叮嘱道:“老太太年纪大了,一晚上要起夜好几次,就只有麻烦你多醒几次了。”
“她在饮食方面有什么忌讳吗?”姜玲问。
“不能喝牛奶,不能吃花生,其他倒没有什么了。”刘兆摸着后脑勺,想了想,“哦,对了,老太太以前在四川待过好几年,喜欢吃四川的泡菜,你要是会做呢就做一点,不会做就算了,等我什么空了就去菜市场给她买。”
姜玲一一记在心里。
秦淑芳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床上安静地躺着,只有需要喝水和大小便时才会叫姜玲。而姜玲因为有伺候张桂花的经验,伺候起她来简直得心应手。
在经过几天短暂的相处后,姜玲不得不感叹,都是老人,张桂花与秦淑芳相比,简直像个阎罗一样。
一天中午,姜玲正在煮饭,突然听到卧室传来咚的一声,连忙跑过去,只见秦淑芳不知怎么摔在了地板上。
姜玲吓了好大一跳,赶紧上前扶她,却被她一把推开。
“录音机,录音机……”
姜玲赶紧把放在床对面桌上的录音机拿过来,打开一看,原来是卡带了。
“您别急,我会弄这个。”
姜玲小心的把磁带取出来,又去厨房拿了一根筷子,一点点把磁带重新卷好,再插进录音机里,轻快地童声磕磕巴巴的响起来。
下午,刘兆来送菜的时候,姜玲把中午的事情同他讲了一下,刘兆听后,重重叹了一口气。
“那盘磁带里录的都是我老婆小时候唱的儿歌。”
“自前年我老婆去世后,老太太就这样,整天宝贝似的抱着那只录音机,反复的听那盘磁带。”
其实,最先那盘早就听坏了,现在这盘还是他特意找人复制的,磁带这种东西早就被淘汰了,为了这个,刘兆还颇废了一番功夫。
“白发人送黑发人,老太太受到的打击挺重的,连我老婆的照片都不敢看,只敢听听我老婆小时候的声音。”
至亲离世,姜玲自然是知道这有多痛苦的。她擦了擦湿润的眼眶,对刘兆说:“你去陪她说说话吧,我去做饭。”
刘兆点头,“行,那麻烦你了。”
姜玲回厨房继续做饭,刚做好,手机突然响了,一看,竟是陈临他妹打来的。
(后续见下篇)